尘 (第5/5页)

起了地上的衣服拍了又拍。但潮湿的土始终残留在面料上，怎么也拍不干净。

    “回去再洗吧……这是出啥事儿了？”方婶替他把衣服塞回了袋子，递在他手里。她搓了搓手，沾着的泥被卷成了卷儿掉在地上，只剩一些卡在裂纹和指甲缝的土渣。于是方婶抬起手，横跨两个头的身高差距，拍了拍肖密的胸口。

    “都没事昂，快回家去吧。老肖肯定也想你了。”

    家。

    家是什么？肖密在读书时不止一次写过这个题目。村里的学校教小学和初中，所有年轻一辈的孩子都聚在一起上课。

    最初他坐在教室的最前面，老师用粉笔头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“家”字，说这个字念家，是你们生活、生长的地方。后来他认了些字，就升了班，坐在了新教室的最前面。“家”从生字变成了作文题目，肖密就在纸上写：家是飘在土地上的一艘小船，是阿爸一锄头一锄头凿出来的地方，里面刚刚好装得下我和阿爸两个人。

    等他再大一些、快中考了，座位也搬到了教室的后排。他不必再写这个题目了，老师就站在讲台上，给前排的弟弟meimei们讲着“家”是什么。肖密这时候总会停下手里刷题的笔，默默地想：家是什么？他一点一点抛开了那些能够舍弃的东西、无足轻重的东西，最终“家”的定义被简化成了“父亲”。

    1

    也许是单亲家庭所造成的依赖。

    高考出分的时候，肖密是自己去查的。回家后父亲问他成绩，他支支吾吾不敢说出口，可怜的四百分烫得他脸颊发红，嗓子紧了又紧却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沉默了许久。

    还是父亲先对他说。父亲用鼻子呼出一口气，然后说他已经收到了分数的短信，有四百分呢，比之前的测试高了不少，还挺好的。

    父亲问他：“怎么不敢跟我说？怕我太高兴了？”

    他接过肖密的背包，把它扔在了椅子上，然后转身去了厨房。他顺手关了门，把还没来得及排干净的油烟隔开，声音从门缝中挤了出去：“来吃饭吧小咪，我炖了鱼，一早儿去水库钓的。”

    父亲端了个盘子出来，鱼还是一整条，上面洒了两片香菜。他又去拿了两个杯子，其中一个只倒了一个杯底儿的白酒，递给了肖密：“毕业啦，你也是个大人了，来喝口酒试试？庆祝你考试顺利。”

    肖密和父亲碰杯。辛辣的酒液呛得他直咳嗽，一股热意从胃里窜到天灵盖，他连眼泪都被逼了出来。父亲见他这样一下就笑出声来，手抖得大半杯酒洒得只剩了小半杯。

    “还是小孩儿呢。”

    所有担忧都在这一笑间散了。

    后来他收到了王姨的道歉。

    那天王姨是拎着她两个儿子一起来的，左手揪着大点儿那个的耳朵，右手扯着小点儿那个的领子。

    她先是说抱歉，腰弯下去，头也低了下去。两个孩子被她一起按着鞠躬，朝着肖密，也朝着他父亲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……这俩熊孩子是我没教好，什么话都乱听什么话都乱讲。我也是的，一聊天嘴上也没个把门的，什么话不过脑子就说了。真对不住，真对不住。”

    肖密站在那滞住了。缠绕在他耳边好几天的那几句骂词、持续不断大大小小的回声突然一下就被戳破了，像个脆弱的肥皂泡。

    原来他需要的，或许只是一句道歉而已。

    王姨进来后没有带上门，初秋的风吹得它直“吱呀”乱响。天色渐渐晚了，半边天逐渐红了起来，抬头就能看见中间的一颗明晃晃的太阳。光顺着门洞照进来，打在王姨身上，也打在肖密身上。

    肖密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放下了，眼眶却自顾自红了，他努力把这点委屈憋了回去，然后看向了父亲。

    父亲也在看着他，但没有给他任何回应。

    这是他自己的事。父亲不会替他做所有决定，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人，总要自己去面对什么，而不是事事都寻求父亲的认可。

    2

    “没关系，王姨。”于是肖密说。

    父亲顺理成章地留王姨吃了晚饭。

    趁父亲去生火做饭的工夫，王姨拉着肖密坐在了炕上，平日里笑眯眯的脸上难得写满了焦虑，絮絮叨叨对他讲着。

    “小咪啊，这事儿也是怪我。我家李良回来跟我说，你跟那个小老板走的近，跟他住一起，还换了新手机。那手机挺贵呢吧，好像要四五千呢，想着你也舍不得花这个钱，是那小老板送你的吧。

    我就说了一句，你别是去…去，去卖……卖屁/股，这不干净，不好……然后我就寻思，不对、这不对，怎么能这么想呢，你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啊，啥品行咱也知道，老肖送你读了那么多书呢，你肯定干不来这事儿。小良也说我呢，怎么啥话都说，当然不是，你俩可是正当关系。那小老板还特意去问他啥手机没啥人知道还好用呢！一想就是对你用了心的。”

    肖密没想到她会讲这些。本以为刚刚的一句“没关系”就是这件事情的结尾，王姨像是看出了他心底的难过和不解，把愧疚一股脑地解释给他听。

    “不知道我家那俩小兔崽子怎么就听去了，还到处乱传的。哎我真是……

    你要相信我…我是真的希望你好，我……”

    肖密想，他当然知道。他们都是在为他好的。

    从前不敢直面的一些东西走马灯一样上演着。王姨、李良、父亲，还有程远之，他们都是真的希望他好。他们都在爱着他。

    2

    还有更多人、更多事……

    是的，年夜饭几家拼凑的炖鸡蒸鱼、婚宴上多准备的杀猪菜、秋收时的互相招喝互相帮忙……还有坐在树下的“象棋大赛”，还有平日夜晚的几家夜宵，还有你一言我一语的玩笑打闹。程远之怕他不收礼物撒谎说充话费送的手机、默默收下的所谓“话费钱”、专门为他办的活动好找借口一起吃的火锅……

    他们一起生活，一起成长。爱贯穿在处处。

    有什么单薄的屏障“噗”地一下就碎了。肖密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去接受四周扑面而来的爱。爱终于不再是什么有重量的负担，他也不必去为了回报而绞尽脑汁——爱不一定都有结果，更不一定都是好的结果。

    但爱本身就足够美好，美好到照亮了他平平淡淡的生活。

    是啊，他一直、一直都生活在爱里。

    他只是一粒渺小的尘土，只有在众人的光下，才能被注视在万千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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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[1]“老了”指“死了”。